我从1993年到2001年,追随师父、京剧程派名家王吟秋先生学习程派艺术八年,在学习之余,师父时常和我聊起他向京剧大师程砚秋学戏的点滴。
1945年阴历9月28日(阳历11月2日),王吟秋如愿拜入程砚秋先生门下,拜师仪式在北京煤市街南口儿“丰泽园饭庄”。程砚秋先生对传艺一事,甚是谨慎,从不轻易课徒。1930年程先生收荀慧生先生之子、荀令香为徒,成为程派开山门的大弟子;第二位徒弟是陈丽芳;第三位徒弟是湖南票友徐润生;第四位徒弟是北京票友刘迎秋;第五位徒弟便是我的师父王吟秋。程砚秋先生选王吟秋作为徒弟,除看条件和气质外,更看中的是他对程派艺术的热爱和虔诚。王吟秋是苦孩子出身,拜入程门吃住全在程家,程砚秋先生视为己出。程先生也满心希望培养王吟秋将来挑班唱头牌,因此让他离开了马连良的“扶风社”专心学戏。王吟秋因此甚少出来演出。 从1945年到1951年,王吟秋在程砚秋先生家中集中学艺的六年时间内,前半程主要是重打基础,既对传统戏的精加工。王吟秋之前曾向王瑶卿先生讨教学的王派戏,到程师这儿,就得按程派戏的表演特点改型。饮水思源没有以前王门的基础不行,改一出老戏的程式,排一出新编戏,设想一个新人物,安插一处新唱腔,都需在旧基础上构建,这是传统戏垒出的结构。这如同盖楼阁,先搭骨架,在此骨架上不用一钉一铆是纯手工木活儿结构,至于是否能体现出大气磅礴之势,抑或新颖别致之姿,则比拼的是艺术修为。就是在这样的大框架内,结合各家的特色才有不一样的发挥,也就形成了各行当中的不同流派。
但凡能形成流派的定能引起粉丝的潺潺共鸣。在王吟秋心中,想学程师精华的《青霜剑》《锁麟囊》,但老师还是先教他《武家坡》、《大登殿》、《三击掌》、《别寒窑》、《桑园会》、《汾河湾》、《贺后骂殿》、《朱痕记》及王派的《宇宙锋》,梅派的《贵妃醉酒》等戏。在那个时代,授徒教戏的规矩是,老师教什么,你就得好好学,没有向老师要求自己想学那出戏的道理。这其中有两层含义:一是违反师父的教学计划,是最大的不尊重;再有也是最重要的一层,就是师父先教什么,后教什么是根据学生的特点和接受能力合理安排的,否则欲速则不达,适得其反,也白耽误了功夫,达不到预期效果。
王吟秋自是不敢直面师父提要求,但有时免不了到王瑶卿老师处唠叨一番。不想王瑶卿却告他:“这些祖宗传下来的老戏,你在我这儿学得太少,而且还都是王家的玩意儿。你到了程四爷那里,就要听他安排,把原先学的通通按程门路子重新捋一遍。我还要告诉四爷,凡是我跟你说过的《游园惊梦》、《金山寺》、《雷峰塔》、《三娘教子》、《四郎探母》这一路戏还得烦他重过一遍。我还告你不许偷懒,想抄近道儿没门儿!《宇宙锋》这出戏,也只有四爷还保留着王门的传统唱法,其他人都“梅”味儿了。他轻易也舍不得教《宇宙锋》,依我看倒是师父太宠着你了,天底下也还有你这样不领情的人?再挑三拣四的,仔细你的皮”。一顿数落,把个小王吟秋愣住了,坐了一小会儿才缓过神儿来,于是领过教诲恭谨出门儿了。
一天,程先生对王吟秋说:“你知道艺不轻传的道理吧?有的时候师父到老死也不会把绝技传授给徒弟”。王吟秋答道:“徒弟知道”。程砚秋看了看王吟秋,笑着说:“你说说,想学什么戏,说出来,师父教你就是”。王吟秋心知了自己之前的轻率,便认真地说道:“师父教什么戏自然有师父的道理,我能规规矩矩的学好了就不容易了,哪里还有什么奢望,师父放心,我不会辜负您期望的”。《锁麟囊》这出戏,王吟秋一直想学,直到1948年夏天,程砚秋先生才传授给他。程砚秋先生说戏很严谨,单就《朱楼》的位置就十分有讲究。朱楼是小楼,在花园角上并不住人,不过是供奉锁麟囊籍思恩人之处,故其位置该设在下场门。还因是小楼,上下楼都得走五个台阶,这正是写意表现手法,带观众进入真实感觉的点睛之处。
《贵妃醉酒》是程先生拜梅兰芳先生为师后,梅先生唯一教过程先生的一出戏。一次梅先生接到两个演出任务,一是北京有个堂会,二是南通欧阳予倩先生主办的戏校成立大会相邀。梅先生无法分身,于是把《醉酒》教给了程先生,由程先生代表梅先生去南通向欧阳予倩先生拜贺,上演了这出《贵妃醉酒》。后来,程先生根据自己的条件。对《贵妃醉酒》的唱腔、身段、水袖进行揣摩,便有了这程派风格的《贵妃醉酒》。三十年代,曾在北京新新戏院演过两场,此戏后来便束之高阁了。1950年冬,程先生把程派《贵妃醉酒》传授给了王吟秋。真能演好《贵妃醉酒》很难,难的不是动作,像卧鱼儿、翠袖掸地、下腰衔杯,而是心理的变化,面部的表情等等,非常难学。因把王吟秋当做自己的家人 ,故程先生教王吟秋戏时就十分严厉,一遍遍地讲解做示范,做不到位就厉声斥责,但唯有这样的环境下才更能得到真传。后来在北京京剧院成立十周年纪念演出上,王吟秋先生露演了《贵妃醉酒》中的一折,受到好评。
程砚秋先生教导王吟秋说:“演出中,下场最忌松懈,一定要把戏带到后台。演员的后背上得有戏,让观众从演员的背影中也能看到人物的内心活动,这个时候须稳得住”。
王吟秋拜师后,每逢三九、三伏时节,程砚秋先生就带上他到西郊青龙桥学戏、练功、打太极拳。平时程砚秋先生为王吟秋说戏,照例先教唱、念,然后教身段、表情。唯有教《红拂传》时,破例先教剑舞,再交其他。京剧舞台上的剑舞,绝非虚指乱点就可应工,一剑一式具有来历。无驾驭剑的功力,无太极的根底,实难唱好程先生的《红拂传》。在教《红拂传》“马趟子”的第三个动作时,程砚秋先生反复叮嘱道:“我亮这个相时,右手举马鞭放在胸前。左手兰花手勒马放在肚子前,这样显得我瘦些 。你的身材比我瘦,若照我的姿势亮相,就显得你更加瘦小了。所以,你应该右手举马鞭略往右外放,左手勒马也应略往左外放,这样就显得你的身量大些”。
程砚秋先生给王吟秋说《武家坡》进窑的下蹲身段时是,原地转身儿,左手在背后拎着装野菜的篮子,翻动右手水袖,低头时在头右侧一绕,在连涮两个水袖,然后关门插门,这全是左腿为立柱腰里的劲头,表现出来才优美、圆滑。王吟秋做这一系列动作都夹着膀子,终显小家子气。程砚秋先生见此笑骂道:“学我呢?我身材高又中年发福,所以上臂才尽量靠里夹着,是为了缩小体积,免得在台上成了大闸蟹。你又不高,又不胖,双臂也这么夹着,倒像是被人捆了个大粽子。你得舒展一些。我告诉你,死学学不出好来”!程砚秋先生因此还预备了鸡毛掸子,一看王吟秋夹着胳膊,便照他上臂抽一掸子,虽不十分重,但也让王吟秋长了记性,以后再也不敢如此夹着膀子了。
程砚秋先生的琴师钟世章先生,无论风、雨、雾、雪天,每天上午八点三刻,必定到程砚秋家。王吟秋先吊嗓子,吊一出西皮戏,一出二黄戏。马尾擦弦,琴音一响,程砚秋先生也就醒了。起床,先练晃腰,打太极拳,洗过脸,吃早点,如此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,正好王吟秋吊完嗓子。程砚秋先生也吃过了早点,便开始吊嗓子。王吟秋坐在一旁,仔细聆赏师父吐字发声的技巧,观察师父唱念的口型。有一次王吟秋在西厢房吊《祭塔》第一句【反二黄导板】:“在塔中思娇儿心神不定”,程先生正在院中打太极拳,听到后推门进来说:世章,停、停、停。然后对王吟秋训斥道,刚才怎么唱的?几个字全唱倒了,都白给你说了,在小声哼来听听。王吟秋用心哼了二遍,师父才对钟世章先生说,再给他吊一遍,要是还有错,今儿就别给他拉了,让他自个儿一边儿琢磨去。这次教诲让王吟秋记一辈子。
王吟秋先生曾对我说:“师父虽然对我这个孤儿慈爱有加,但教戏却极其严厉。我在师父跟前学戏多年,师父从来就没夸过我一句”。程砚秋先生在艺术上苛求王吟秋,在做人方面也要求他不要追名逐利,告诫他过早出名并非好事,学艺不是一朝一夕之事,需戒骄戒躁。尽少听别人的捧杀之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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